他是一个视独生女为掌上明珠的父亲,一个不怎么教书的父亲,一个不太著名的诗人,还是哲学家黄克剑先生的一个不研究哲学的弟子。于是,每天晚上,张文质就带着这四重身份,进入了关于教育“细碎的、不连贯的、无主题的”自言自语。这些“无声的片段”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,又飘向四面八方。(厦门勤工家教)
作为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的父亲,每天早晨,破旧的自行车驶上“不断从生命中流逝的道路”,车的后架上是“珍贵的女儿”。文质说:“如果没有无数次这样的经历,我又怎能与你谈教育?”这种熟悉的场景,属于我们这个国度里多数拥挤在清晨人流之中的人们,可是谁又跟我们这样谈过教育?有谁把教育的目光投向他破旧的自行车后架上,体会着他寒来暑往的珍爱与惶恐?
文质的教育学就从这里开始。也许,在国内教育界,文质第一次把教育带到了如此温情的父爱跟前,同时也将我们——劳碌沉重的一群,带到了教育的面前,抚摸着我们孩子稚嫩的后脑勺问一声:“今天我们的教育到底怎么了?”
孩子到了上学“受教育”的年龄,从此,做父亲的眼里除了关注她成长的喜悦之外,更多的是忧虑。他总是茫然地远望学校那总是紧闭着的大门,总是带着些许的无力感打量着孩子身上因“教育”而起的变化。
每天,离开家时,孩子是宁静少语的,傍晚回来后,则是疲倦而活泼的。
上幼儿园时,孩子会对着墙上的影子问:这是我们的影子,还是我们影子的影子?会问:一个人如果长两个脑袋是不是就能知道彼此想什么了?到了二年级,用“注意”造句,她造的是“我们要注意公共卫生”。文质说,看到这种变化,他的心情很沉重。文质总是这样,细腻、锐利而急促。以后,我们在看到自己的孩子造出类似的句子,只能感到很刺眼,只能跟着他一起沉重。
早晨,孩子突然想起老师要求提早到校,否则罚站,于是催促着父亲拼命地骑车冒雨狂奔。到了学校门口,对着气喘如牛、汗雨如珠的老爸,只急问:“几点了?”当听说过点了,她急得要哭,飞奔而去。父女俩都显得可怜而无助。当然已不能再埋怨父亲,但好像也不忍太责怪女儿。面对无数这样的妇女,我们不知道该怨谁。这时,文质引用了刘小枫的话——“这一代人的爱与怕”。古往今来儿童教育都曾教给孩子们“爱与怕”,不同的是,今天的爱与怕常常被引向那一系列威严的“条例”,而真正弥足珍贵的东西,像“关怀”、“礼让”、“恻隐”等等,则常常顾不上“爱与怕”了。“每日注视着孩子的成长,不由得加倍小心,因为任何的损失都不会有人给你补偿。”文质的小故事里所有的情感,都在努力地挽留那些美好,为今天的教育,为身边的孩子。
所幸,文质还是一个教师,准确地说,是一个研究教育和教学的高级教师。他比我们一般的父亲你、家长有了更多的直观教育的角度。由于近视,每次去学校听课,文质总戴一副眼镜,镜片又由天真、个性、人性、美、想象力等元素组成。由此来看教育、看课堂,那些经年不易已成为金科玉律的东西,就有了一种令人吃惊的荒诞:
一堂《我的战友邱少云》上完,一个曾被教室的门卡断了手指的小胖子居然“联系实际”道:“我当时想(指手指短时),革命先辈们把自己的生命都牺牲掉,我牺牲一个手指不算什么。”我们看到,眼泪在复述者的眼眶里打转。
讲过无数遍的《乌鸦与狐狸》,结论总是一样:愚蠢的乌鸦因为虚荣上了狐狸的当,丢了嘴里的肉。从来没有老师试图同情一下乌鸦悲剧的一生,它相貌丑陋,叫声刺耳,也许它渴望的就是一声赞美——即便骗它,为此付出一块肉的代价也许仍然是值得的。
一节小学五年级的思想品德课上,有个学生老是做小动作,老师问同学们怎么处理,学生们的招数是:关在门后、塞到讲台下、罚抄课文、上操场晒太阳、跑步、胶布捆手……全是虎狼之药,62个人竟没一个想到正面教化、引导和关怀。有其师必有其徒,文质称之为“驯兽式教育”。
如果你把人当野兽养,人就能成就为野兽。但这能仅仅归罪于教师吗?教师是今天教育体系的马前卒,因而也就注定了和所有马前卒一样的命运:因为冲锋在前,也就因此而承受了最多的冲击(这么说,并不意味着为许多不良教师的不良教育行为开脱)。面对教师,文质有段感触,读来令人感伤:“我想这是一个容易自足的团体。单调,人生容易达到极限。转身,让人经常看到的就是往衰老走去的背影。有时,看着女孩子们初为人师灿烂的面容,那种羞怯,一种独特的、令人难以忘怀的羞怯,我就知道她们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工作,不会过多久,她们便无力摆脱自己的疲惫感了。”所以,当文质说,他投身具体的教育工作,更多的是出于对教育的恐惧而非热爱,他是在说一条真理。同时,他这么说,比说“热爱教育”需要更多的热爱、更多的良心、更多的真诚和执拗。尤其是当你看到:
远远的,学校是一道美丽的风景。
远远的,学校是一个希望。
文质的诗,极擅别致的语言造型、具体而细微的洞察力、简约而极富张力的概括和音韵的流动。更重要的,诗中有一颗朴真精致的诗心和良心。面对校园,人在这里驻足,一个明确的对象,一个集中的主题,被诗人反复吟咏。
看到大地上的一座校园,有花木围绕,有一面高扬的旗帜,你就可以相信人类对未来的期许。再辽阔的梦想,也莫过于在大地上勾勒这么一片风景。可是当我们把话题往下引时,你就会发现我这样谈梦想,确实有些天真。校园的外表总是易于辨识,每个受过教育的人,都会对这扑面而来的气息备感亲切,就让我们二在校园之外转来转去吧。
远远的,学校是一个美丽的风景。
在这里,诗,因为有了具体的承载和负重,美得那么踏实、沉着和深邃。
克剑师是一个以生命治学的大家,上苍将他这个纯粹的北方人馈赠给了福建。朋友们跟从先生学习哲学,而哲学在古义上是教人学习至善的学问。我们在一起研讨:人是什么,什么是人性、人的价值、人的命运与人的境界。哲学,引领着灵魂进入。虚空的真实”。当年,朋友们济济一堂的时候,文质偶得佳旬日“我们的队伍四分五裂”,众人傻笑如儿戏,不想竟成谶语。如今,旧日的学术朋友早已四散而去,克剑师也已移师京城,仅留下以诗人身份从不对哲学做专业化承诺的文质,仍潜行于哲学古朴而本真的路上,虽然他仍然不做“哲学专业”。
在这样一个精神趋附于外物的纷扰年代,精神想要较长久地锁定一个属于自己的目标,是易于疲惫和乏力的。
也许,哲学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要让人们知道哲学家们想些什么, 而是要努力促使更多的人和哲学家一起思想。于是,张文质的教育言说上方总是漂浮着形而上学的光影。在他言说的内里,总是牵连着抽斩不断的哲思的经络,他总是试图去追究,教育的本质是什么?
终于,张文质的四重角色,共创了一个教育学的独特景观。它们彼此相互生成,相互提携,相互抑制,同时又相互解放,相互激荡,相互发现。于是,渐入自足之境:“父亲”使“教师”走下高高的讲台,来到孩子们中间;“教师”使父爱超越了血亲,关怀广义的教育;哲学被诗的自由与感性带到了百姓的屋檐下,愉快地躲过了逻辑和体系的重负,平易丽直接了当地把“父亲”、“教师”和教育本身,带到了历史、时代、社会、人类面前;而高蹈的诗歌,由于浸润了哲学的凝重;负载了教育的使命,也开始真正地贴近大地飞行。教育和教育写作因之而有了回复其本性的可能—— 自由、美德、美。
其他人的教育随笔,可能是厚重的专业写作之余的“闲笔”,这也很好。而文质的《唇舌的授权>却是他几年来几乎惟一凝神所做的事情。诚如文质所言,教育是我们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。时代给予的生存境遇,人生的整个存在状态,都有教育伴随,教育进入了我们的生命中。因此,这不仅仅是一本教育随笔,而且是我们所有的人生况昧。那是扰攘红尘中一个敏感、不安、坦诚而满怀善意的灵魂,他的目光能不能温暖你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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